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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苗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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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个日本作家叫吉本芭娜娜,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《厨房》,她说,世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,最好是用具齐全,有洁白的瓷砖,闪闪发亮。如果厨房脏乱,也会喜欢,地板有青菜的碎屑,拖鞋底儿漆黑污浊,但只要宽大敞亮,我还是会喜欢。一只大冰箱矗立,里面摆放着足以度过一个冬天的食品,我斜倚在冰箱门上,从那溅满油星的灶台和锈迹斑驳的菜刀移开视线,仰望窗外星光闪烁。精疲力尽的时候,我想,辞别今生之际,我愿意在厨房咽下最后一口气。这是小说的开头,但读下去,吉本芭娜娜没有写怎么做饭,她写了烤蛋糕,写家里买了一个榨汁机,却没写怎么在厨房做出好吃的东西。也许日本人吃饭太简单了,弄一锅白米饭,用一个精致的小碟子,装上两片腌萝卜,再用一个小碟子弄点儿酱油,跪在地板上说,我要开动了,就用咸菜拌饭,吃好了。
《厨房》这个小说,写一个少女,父母双亡,她跟奶奶住在一起,后来奶奶也死了,就暂时寄居在朋友家里。朋友家的厨房,有平底银色炒锅,有德国产的刀,玻璃杯洁净闪亮,还有些厨房用具挂在墙上,冰箱里井然有序。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厨房,家里也干净。作者说,如果厨房脏乱,我也会喜欢。但我很怀疑这个说法,人们喜欢干净整齐的家,这意味着生活的秩序,家里最容易脏乱的地方就是厨房,为了让厨房干净,人们花了很大的力气。
年代,凯瑟琳·比彻第一次从家庭主妇的角度提出厨房的设计思路,她说,妇女在厨房里干活,一半时间都消耗在来回走动上了,所以理想的厨房,应该在工作台面边上安几层搁架,放置常用的器具和调味料,水池边上要有一个放餐具的架子,橱柜上面有一个揉面板,墙上安上多层储物架,她为理想厨房画出了草图。凯瑟琳·比彻是个教师,也是个作家,办过好几所女子学校,怎么干家务活就是教育的内容之一,她说,每周要做扫除,清扫客厅地毯,为家具和小摆设除尘,春季要做大扫除,清理墙壁,最累的活儿就是厨房,要每天清理。
让主妇少走动,这曾是厨房设计的一个标准。德国人做过统计,当时主妇做一顿饭,要走19米,一年累计超过20公里,年代,一位女建筑师设计出一种“法兰克福厨房”,长三米四,宽一米九,面积六平米半,一边是储存区域,一边是工作区,有炉灶,水槽,有操作台,干什么都顺利衔接,这样做一顿饭只需要走动8米,一年下来走动8公里。据说,法兰克福厨房的设计灵感来自火车的餐车,紧凑的使用每一寸空间,有嵌入式餐具柜、储物单元,还有隐藏的熨衣板。在住房紧张的情况下,这种设计还不错,但它的问题也显而易见——太小了。厨房狭窄,光线不好,主妇在里面增加了孤独感,其他的家庭成员也不容易参与烹饪。看来,走动距离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,如果厨房有二十平米大,人们不介意在里面走来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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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厨房一般是同一高度的连续台面,上面是与视线平行的壁柜,这是来自包豪斯的L型厨房设计,厨房担负三个基本功能,清洗、烹饪和储存。当然,厨房里还要有现代设备,冰箱、洗碗机、烤箱,蒸箱等等。家里要干净整洁,家务活也就更多,凯瑟琳·比彻那个年代,每周家里打扫一次就够了,可到年,美国作家玛丽安·哈兰就说,每天都要除尘,每周要用油擦拭餐桌,清洁地板和地毯,每年要清理两次天花板和墙壁。玛丽安·哈兰写过小说,写过烹饪书,写过家务活指南,她生养了六个孩子,还笔耕不辍,写了七十多本书,实在让人惊叹。到年代,美国出版的家务活指南,对中产阶级家庭提出更严格的要求:每天都要除尘,包括窗框、纱门、地板、百叶窗,每天用吸尘器清理地毯,每个月都要清理家中的死角,家具要顺着纹理用磨砂纸擦。在年代,很多美国人已经拥有了现代生活的各种便利设备,吸尘器、洗衣机、烘干机、热水器,铺了瓷砖的浴室,抽水马桶,暖气、空调,光洁平整的地板和墙壁。
这些东西我们现在也有了。原来是没有的。几十年前,我们的房间都属于多功能厅,是卧室也是起居室,屋里有炉子,既是取暖用的,也是做饭用的。你要是有一个煤气灶煤气罐,那就是现代化厨房了。慢慢的,人们住进楼房,有了六平米大的厨房,用上了天然气,用上了热水器,有了冰箱。慢慢的,人民期望更大的厨房,能有一个岛台,能用上吐司机、榨汁机、电热水壶、电饭锅。如果你稍微讲究点儿,就需要添置更多的家伙什儿,比如你喜欢烘焙,那就要有一堆模具。你要是喜欢喝咖啡,就要有咖啡机,有储藏咖啡豆的罐子。你喜欢喝两口儿,原来桌子下放一个酒瓶就够了,现在可能要添置酒柜,喝葡萄酒有喝葡萄酒的杯子,喝雪利酒有雪利酒的杯子,喝威士忌有威士忌的杯子,还要准备香槟杯子。你要是喜欢喝茶,那就需要把一块地方布置成茶室。你对美好生活的期盼,从厨房开始,又从厨房延伸开。
许多故事中,男人出外工作,厨房是女人的领地。女人在这里干活儿,给孩子做饭,给丈夫做饭。我们看小说《无声告白》,祖孙三代女性,用一本烹饪书连接起来。姥姥多丽丝就是教家政课的,她有一本圣经一样的烹饪书,她牢记,“要想取悦男人,就给他烤一个派”,“下班后没吃过南瓜派的男人是多么可怜”,她要做好饭菜,干完家务之后也把自己收拾干净,她尽心服侍丈夫,可丈夫还是离开了家。多丽丝去世之后,女儿玛德琳收拾妈妈的遗物,她找不到和妈妈的合影,也找不到妈妈的单人照片,妈妈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。这本烹饪书,开裂的书脊已经修补过两次,用胶带粘着,里面有很多标注,她把这本书留下珍藏。
玛德琳对母亲的家政课非常抗拒,她上大学的时候,母亲跟她说,我为你骄傲,你会遇到很多哈佛的男生。嫁给哈佛的男生,好像就是玛德琳最好的归宿。她上大一的时候曾经选修过物理,辅导员问她,你为什么要学物理呢?她回答,我想当一名医生。辅导员说,你不想当护士吗?可惜的是,玛德琳没能完成自己的学业,她曾逃离家庭,最后还是接受了妻子和母亲的角色。女儿莉迪亚,发现玛德琳保留的那本烹饪书,她看到妈妈眼泪打湿的书页,上面写着“哪一个母亲不愿意和女儿一起做饭呢”,“哪一个女儿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学做饭呢”,她知道这本书惹妈妈伤心了,她要把这本书藏起来,用很多书压在这本陈旧的烹饪书上面,不想让妈妈看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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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剧作家阿瑟·米勒有个闺女叫瑞贝卡·米勒,嫁给了电影明星丹尼尔·刘易斯,瑞贝卡写小说。她有一本小说叫《皮帕李的私生活》。我们来看看这个故事。
皮帕李50岁,她的丈夫赫伯是个出版商,80岁了,夫妻两个把自己的豪宅卖掉,搬进了一个养老公寓。公寓里的洗碗机、洗衣机、烘干机、微波炉、电烤箱都是新的,但卫生间的瓷砖之间的灰浆已经变暗了,还有霉菌。养老社区里有游泳池、餐厅、网球场、瑜伽馆等设施,住户都是七老八十的人,皮帕在其中算是年轻的。有一天早上,她起床,发现厨房的台面上一团糟,摊着好几个盘子,盘子里放着巧克力,还涂着花生酱,她以为,是80岁的丈夫夜里起来吃东西呢,结果丈夫不承认。过了几天,皮帕早上起来发现,厨房里的脏盘子更多了,煎锅底上还粘着火腿片,她就跟丈夫说,肯定是你夜里起来偷吃,丈夫说,我可没得老年痴呆。两人一商量,在厨房里安了一个摄像头。
过了一个礼拜,皮帕早上又发现厨房台面上有一大块煎鸡蛋,还有一盒拆开来的巧克力,她赶紧看监控,结果发现,夜里溜进厨房的正是她自己,松松垮垮,目光懈怠,进了厨房就煎鸡蛋,然后摊在台面上,拿着叉子吃鸡蛋。80岁的丈夫,没有夜游的毛病,80岁的丈夫甚至还有力气搞婚外恋,但50岁的皮帕却有夜游症。
皮帕年少时,是个叛逆少女,她高中毕业,在服装店做售货员。她遇到了50岁的赫伯,嫁给了他,生了一对双胞胎,带孩子长大,操持家务。他们搬到养老社区,搞了一个轰趴,皮帕做了烤羊羔肉,书中交代,这是皮帕的拿手菜,十来个人在家中聚会,得做一道硬菜,烤肉非常合适。此外还有配菜,还有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,皮帕拿着喷枪,把布丁上面的糖霜烤成深棕色。轰趴结束,当然有小时工来打扫。但皮帕是家庭主妇,有自己的家政清单,该怎么把自己的家料理干净,还要靠主妇。她是完美的“艺术家的妻子”。
小说的中间部分,讲述的就是皮帕年少时的生活经历。其中最刺激的一幕,也是在一个轰趴上,那时赫伯和前妻吉吉还没有离婚,皮帕是情人,或者用一个很庸俗的词,是“小三”。赫伯有钱,有一个海边豪宅。皮帕羡慕有钱人的生活,她说,“我必须承认,那会儿我确实垂涎吉吉的生活,不是因为钱,不,不完全是。在客房里闻着鲜花的气息,品尝由佣人做好的冰茶,那是一种安全感,那是混乱和躁动的对立面,一种与我平生遭遇截然相反的感觉。我终究还是需要一处安全的居所。我承认我当时想得到吉吉所拥有的一切,一种盲目无忧、率意甚至专横的生活。”专横这个词用在这里很有意思,对贫困者而言,那些大宅子、有管家有女佣人的生活的确有点儿专横的意味。
皮帕想取而代之,但吉吉不肯轻易放手。有一天,吉吉邀请朋友来家吃饭,也邀请了皮帕,这就是一场鸿门宴,肯定是血雨腥风,结果真是血雨腥风。佣人先给客人斟上香槟,客人在屋外的走廊里喝两口,里面上菜,客人们进屋,看见餐桌上的食物,大吃一惊。桌上的食物像是给复仇女神的祭品,有一个牛头,盯着客人,一脸哀伤,有一只烤乳猪,咧着嘴,嘴里叼着一个苹果,牛头和烤乳猪之间是一盘土豆,一盘沙拉,看起来很凶蛮。我们都吃过猪头肉,也见过献祭用的猪头,但一个牛头,怎么烹调,书中并没有交代。
女主人招呼大家入座,然后说,我们都吃荤腥,但我们都没有想过被宰杀的这些牲畜的面孔。今天就是用一头猪换一头牛。赫伯就问,谁是猪谁是牛啊?他拿出餐刀准备切肉,吉吉从餐桌的抽屉里掏出了一把小手枪,对准皮帕,皮帕还在想,这一枪是会打中我的脑袋还是胸膛呢?不料吉吉调转枪口,自杀了。这是一个非常血腥的场面,庸俗的话说,叫小三上位,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取代了原配妻子的位置,这个女孩过着混乱的生活,她想拥有豪宅、鲜花、女佣和餐厅,想拥有安全感,富足的家庭生活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,吉吉要把女主人的位置交出去,可惜这个交接仪式太血腥了。
这本小说最吸引我的地方,是写厨房的段落。皮帕过了三十年富足的家庭生活,到了五十岁,丈夫行将就木,可她还不算老,她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要过。她患上了夜游症,梦中会到厨房吃蛋糕,吃鸡蛋,她养大了一对双胞胎儿女,母女之间有隔阂。皮帕李年少时,和自己的母亲也有隔阂。她的妈妈有点儿唠叨,早上七点起来,先要吃药,她说自己的甲状腺不太正常。然后她给一大家子人预备早饭,给孩子带便当,皮帕上面有四个哥哥,妈妈要给五个孩子准备不同口味的三明治,妈妈做的饭菜非常可口,可她自己很少坐下来跟一家人一起吃饭。后来皮帕发现,妈妈每天要吃右旋苯丙胺,这是一种神经中枢刺激药,吃了这个药,妈妈就会乐呵呵地应对家庭生活。妈妈说,吃这个药是为了减肥,但皮帕觉得这是毒品,妈妈是瘾君子。
如果你有五个孩子,如果你要养大五个孩子,不吃点儿药是应付不了的。皮帕李要跟赫伯结婚,邀请爸爸妈妈参加婚礼,但她的妈妈身体状况很差,已经不能出席婚礼了。皮帕就跟赫伯一起回家看望妈妈,妈妈变得更加瘦小,面部一直在抽搐,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注射一针安非他明多种维生素,她看见女儿,好像并没什么热情,她会说,我有五个可爱的孩子,可皮帕觉得,妈妈不再爱我了,这个女人是谁?我的妈妈在哪里?妈妈起身上楼休息,站在楼梯上,回头望向女儿,“四目相对,她空洞洞的眼神里闪过一块情感的碎片,就像一片碎玻璃,刺痛了我的心。我想冲上台阶抱住她,可是又有某种力量阻止着我,我动不了。”这就是皮帕李和妈妈见的最后一面,一个月后,妈妈死了,塌陷的肚皮上搁着一盘没有吃完的吐司。妈妈死的时候,大概五十岁,转眼之间,皮帕也五十了,养大了两个孩子,她的心理医生对她说,梦游是精神压力导致的,你有太多困惑与不容易,皮帕承认,我就像那种出过车祸的二手车,外表光鲜,里面已经破损。
这个故事有一个很好的结局,赫伯死掉了,50岁的皮帕碰到了一个35岁的小情人,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怎样,但两个人可以开着车先出去玩一趟。厨房的确是一个疗愈之地,但它也很像是一个光鲜宽敞的囚禁之地。